吴燕妮作品 - 父亲的红春联

最近一次回家，看到父亲又开始写春联。我才惊觉，光阴无声年已近。

父亲写春联的屋子里，到处铺满了红红的春联，地上、架木上、窗台上，红纸浓墨的春联并叠铺排着，等着晾干，上面或镇着一颗小石头，或压着一根小竹竿。

简陋的屋子里，有一张狭长的木桌，那是父亲为了写春联而特制的。年逾八旬的老父亲，此刻正戴着花镜伏在木桌上，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什么，在他面前摊开着两本竖排文字的小本子。

看着父亲专注的样子，我有点不忍心去打扰他。

父亲抬头见了我，脸上掠过一抹欣喜，冲我一笑。

“六妹来啦？”他放下手中的活，一边招呼着我，一边摘下老花眼镜。

“休息天，没啥事就来看看您和妈。”我应着父亲，随手拿起他面前的小本子，“爸，你又在研究春联啊？”

父亲说：“年年帮人家写春联，总不好每年都写同样的，所以我得记清楚谁家写的是什么内容，对联也要与时俱进呢。”

父亲把另一个手抄本在我面前打开，果然，本子里详尽地记载着他每年给村里每户人家写春联的信息。

父亲又道：“你手上这一本，是我新编的春联。”

“您还自己编春联啊！？”我叹道，看着手中写满春联的本子，“这得费您多少时间和心思呀？”

父亲呵呵一笑，“也没费啥脑子，现成的春联就在我这里呢！”他指着自己的肚子，“每年若是写同样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是您这脑血管……”父亲有脑梗塞，我提醒他道，“编春联可伤脑筋呢，您可不能想得太多了。”

父亲道：“没关系的，医生说了，适当用一下脑子，反而能减轻脑血管阻塞的问题，我还想编一个牛娘剧呢！”

“那你也不要太劳累了。”我环顾四周，那些重重叠叠的红春联，是八十岁的老父亲弯腰躬背一字一字写出来的。多年以来，父亲一直为乡亲们义务写对联，在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门上贴的对联，几乎都是父亲亲手所写。因为父亲写的毛笔字还能拿得出手，村里谁家赶上婚丧嫁娶需要写对联都会找到父亲。每年除夕之前，乡亲们就会提前把红纸放在我家，等父亲写好了就过来取。父亲总是要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写春联，但总是等到除夕夜，才收拾好墨迹斑斑的写字台，取出最后的两张红纸，写自家的春联。

近几年父亲年事渐高，身体也不好，我们让他不写或者少写些对联，可他就是停不下笔来，尤其是春联，一直坚持自己写。

我对父亲说“离过年还有些日子，您悠着点，可要当心身体。”

父亲道：“今年我已经少写了，请我写春联的都是至亲的兄弟叔侄、亲戚近邻，可不能怠慢的。”

看着满地的红春联，还有架子上那一叠叠等着落墨的红纸，再看看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的老父，我不由一阵心疼。

“歇一下吧。”我对父亲说，“别长时间躬着身体了。还有您这眼睛，刚做完白内障手术不久，还整天看书写字。”

父亲手一挥，笑着对我说：“没事啦，做过手术，我的眼睛好着呢。”说着又铺开一张新的红纸，提笔蘸墨。他写得很认真，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点、横、竖、撇、捺都一丝不苟。父亲似乎要把乡亲们对新年的期许和希望，挥洒在红纸上的墨迹，揉进那一丝不苟的点、横、竖、撇、捺里。

闻着那浓浓的墨香，看着红纸上那算不上飘逸俊秀的书法，那浸润着人们对新年的美好愿望和希翼的文字，那铁划银钩之间蕴藏着的期盼与祝福，我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暖意，还有对父亲的敬意。

父亲一丝不苟地写着春联，我想多陪着父亲，便在一旁为他倒墨牵纸。父女合作写春联这个熟悉的场景，似乎又让我回到了二十年前，每年放寒假，正是父亲忙着为乡亲写春联之时，在一旁帮着倒墨汁牵红纸便是我的活计，父亲写完一副春联，便吩咐我小心拿到一边去晾干。

父亲终于又完成了一副名为“喜迎新岁家宅兴隆贵寿康宁臻五福，乐接王春门庭祥瑞年丰财发旺千钧”的春联，我把春联轻轻移到窗台下，对父亲说：“爸，您歇歇吧！”

这回，父亲听从了我，他放下手中的毛笔，解下老花眼镜，舒展了一下疲累的腰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用火柴点燃了。吸着香烟的父亲眯起了眼睛，他吸得很惬意、很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我。

我想如往常一样劝告父亲，您有肺气肿，是不是少抽些烟？但是我忍住了。我想，父亲也算是一个理性之人，此刻的一根香烟，对他来说，或许不仅仅是一根解乏的烟罢？看父亲举着香烟的手，手指骨节粗突，遍布裂纹。他身上穿着粗糙的蓝布棉衫，为工作方便还戴着袖套和围裙。父亲的头顶升起一个个烟圏，如雾缭绕，他白色的胡子和头发氲氤在同样白色的烟雾里。望着父亲抽烟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微酸，原谅了老人家偶尔的任性。

短暂的休息过后，父亲又铺开了红纸，蘸墨挥毫，继续写他的春联。我懂父亲，他心里是乐呵的。如今外面商店出售的春联烫金镶银，锦绣生花，他年事已高却仍被乡邻需要，依赖和敬重，存在感和满足感何尝不是一种在耄耋之年仍笑看前方的力量？

我为父亲轻轻带上门，转身走到屋外。蓝天下，冬日的阳光一片煦暖，夕阳的光线从老旧的木格窗子筛进来，映照着满地的红春联，那一幅幅浸润着新鲜墨香的红春联在冬日的夕阳下，热烈洋溢、熠熠生辉。

作者简介：吴燕妮，女，广西梧州岑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