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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玉兰的笑(短篇小说)

时间:2022-04-30   浏览:4次

一大早,玉兰还在被窝里捂着哩,二姐就来叫门了。喊了几嗓子,见没人应,急性子的二姐擂起了门,砰砰砰……首先是一窝鸡乱了起来,仿佛大劫来临似的,满院飞来飞去,有的还跃上墙头伸长了脖子,打探来了哪方诸侯。接着圈里的小灰驴也仰起脖子长嘶起来,声音洪亮绵长,一口气没完另一口气又接了上来,比电视里唱美声的歌唱家能耐多了。玉兰一激灵,用脚踹男人:“快起来去看看,二姐来准没好事,是不是爹不中了……”玉兰的爹半身不遂在床上挺了四年多,屁股上的肉烂完了骨头都露出来还就是不咽那口气。男人慌里慌张披上衣服跑出去,跑到街门口才发现两只鞋不对劲,一只是自己的,一只是玉兰的。

二姐说爹那口气还挺着呢,昨天晚上还威胁她:到时候不请两班响器闹丧他不会这么便宜走的。二姐急慌慌来说的是另一回事。玉兰的男人一听,连连点头,说要得要得,我跟玉兰都小四十的人了,再不要小孩,真成绝户头了。边说边换下玉兰那只鞋,就要跟二姐去。玉兰在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狠狠拧了他一下,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地盯着玉兰。玉兰说你敢,抱个野种回来,看我不按到尿盆里给你淹死!男人怔了一下,说:你老说自己能生,可就是不见动静。这回不能再听你的了,我得去瞅瞅。说罢招呼二姐往外走,玉兰在后面破口大骂,抓起男人刚换下的那只鞋砸了过去。

村口黑压压围了一堆人,就像谁家的小子入伍大家齐来送行一样。男人急慌慌走过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显出少有的兴奋,低声说:“来了,来了。”到了跟前,一看来的人里没有玉兰,他们胆子便大了,话也放开了:“是个带把的,抱回家养几年就是一个壮劳力!还能传宗接代!”

“抱回家说不定玉兰就会生了,引蛋,鸡窝里放上引蛋,这事不是没有过。”要是玉兰在跟前,听了这话非跳着脚跟他们骂一场。

男人不理睬村人的热情,很专注地走近那团棉被。只见有一个小脑袋露出来,扑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男人的心一动。他小心翼翼解开棉被,仔细检查这个小脑袋是不是个豁嘴,接着又看胳膊腿全不全,生屁眼了没有。一边又有人说话了:“放心吧,一点毛病也没有,肯定是吃野食的知青急回城,扔下来的。”男人一看棉被里的其他东西,可不是,都是知青们用过的,心里马上一片释然。男人轻轻扒拉开下面的棉被,伸进去小孩两腿间一摸,脸上一喜,丁点儿犹豫都没有了,抱起就往家走。

王大小会下地走路的时候,玉兰瘪了十几年的肚子仿佛灌满了浆的麦仁一样,突然鼓了起来。玉兰瞧瞧自己威武的肚子,指着吸溜着两筒鼻涕的王大小骂男人:“你这个大闺女养的,抱个这东西回来,瞧瞧多余不多余?”

男人很不服劲:“不是他,你能怀上?”

“老娘怀上怀不上跟他有啥关系?”

“引蛋,引蛋你也不懂?为啥一二十年你肚子一直瘪着,他一进咱家门你就怀孕了?”男人见玉兰不吭声,就好言相劝,“养了就养了,十几年下来家里不多一个劳力?”

“那这十几年呢,吃、穿、上学,哪一样不花钱?”玉兰盯着在地上蹒跚学步的王大小,心里合算着一本账。男人说不就往锅里多下一把口粮多添一瓢水嘛,她哼了一声:“说得轻松!”

王大小真成了一只引蛋,他一进这个家门,玉兰的肚子就彻底敞开了,一口气生下三个崽:王二小、王三小和王四妹。在乡下,引蛋的作用也就是吸引老母鸡来入窝下蛋,下完蛋引蛋就没用了,该扔了,扔的引蛋很快就会被主家踩成一堆碎末,最后和垃圾一起进了猪圈。王大小五岁的时候,玉兰跟二姐商量:“你才两个娃,还有一个女娃,男娃就一个,将来长大了孤单不孤单?跟人打个架都没个帮手。”她动员二姐把王大小要去,还给二姐算了一笔细账,说我白给你养了五年,这五年不得多少多少粮食多少多少布料,我也不给你要,就当作贡献了。二姐几乎被她说动了心,低头深思:“可不是,在乡下谁家弟兄少,门势就不硬,老遭人欺负。”她说回家商量商量。玉兰按捺不住地高兴,等着二姐来把王大小领走,到时候她还会大度地再说一遍:“亲姊热妹的,这五年白养就白养了呗。”

转天二姐来了,却一个劲摇头,说跟当家的商量过了,当家的说不是亲养的,抱几个也等于白抱,到时候门势还是立不起来。玉兰正从里间挖了一碗炒花生准备招待二姐,一听此话,“啪”一下把炒花生顿在方桌上,“二X妞,明知不是亲养的抱也是白抱,为啥当初领着我男人去给我抱来?”

二姐也是个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小X妞,母鸡不会下蛋我好心糊个引蛋,到头来反落个驴烦气!”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起来,最后二姐甩袖而去,发誓下一辈子也不踏进玉兰家的门了。

玉兰蹦着高撵到街门外骂二姐,气呼呼转身回来,却见王大小板凳摞板凳正在够梁上挂着的馍篮。玉兰黑着脸上去把王大小一把拽下来,抓住王大小一只手,抄起纳了一半的鞋底便啪啪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偷馍,我叫你偷馍!”

王大小哇哇哭着,一个劲求饶:“娘我不敢了,娘我不敢了……”

玉兰却不听他的求饶,只是一个劲打,直到王大小那只小手掌变成了发面馍她才气咻咻停下来。王大小用另一只手托起那只发面馍,哇哇哭个不停。玉兰冲他吼:“不准哭!你再哭一声我把你送到野地喂狗!”王大小痛得收不住哭,玉兰又狠狠拧住他的脸,“你再哭一声!”这回王大小痛得不敢哭了,变成了低声抽泣。

过了几天,饿得发慌的王大小又板凳摞板凳摘了一回馍篮,这回玉兰没在场。王大小美美地偷吃了半个馍。吃饭的时候,玉兰摘下馍篮只一眼脸色就变了。王大小一直盯着她呢,见她一变脸吓得转身就往外跑。玉兰撵到大街。王大小那只发面馍一样的小手刚刚消肿,心悸得要命,撒起小腿没命般地跑。一街的人都跟着瞧热闹。王大小到底还是没跑过玉兰一双长腿,玉兰拽住了他,奇怪的是并没打他:“跑啥呢,跑啥呢?吃半个馍我还能打你?走,回家去!”

王大小惊恐地望着玉兰:“娘你真的不打我?”

“不打,走,回家去。”玉兰说着还亲昵地拍了拍王大小的头。

王大小就信了她的话,跟着她回家。谁知一进家门玉兰的脸色立马变了,像要下雨前的天一样乌云密布,逼压过来。王大小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娘你说好了不打我的,娘你说好了不打我的。”

“我叫你不长心!”玉兰抓起纳鞋底的针锥照王大小的手掌心扎了下来,王大小“啊”一声叫起来。

只这一下,王大小再也不敢去够那个馍篮了。

玉兰家的口粮紧得很,馍篮里盛的多是玉蜀面和白面混合蒸的“花脸卷儿”,要不就是窝窝头。王二小、王三小、王四妹可以敞开肚皮吃,王大小却不敢,很多回,吃下半个窝窝头,再去拿玉兰就拿眼瞪他:“你是老大知道不知道?你都吃光了让你弟弟妹妹喝西北风?”王大小吓得赶紧把手缩回去,然后埋下头,把一碗稀饭喝得呼噜呼噜响。冬天的时候,玉兰晚上做好了稀饭要舀出一碗,放到第二天早上就成了稠块,然后热热叫王大小吃:“饭饭冷冻稠,一年省头牛。”吃着这么稠的饭,王大小就再没有理由吃馍了。

稠饭到了肚里很快就还原成了稀汁,半晌里王大小肚子饿得咕咕叫,特别是后半晌几乎前胸贴后胸,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王大小狗一样到处嗅,寻觅可以充饥的东西。春天的时候,除了上树捋榆钱,田间地头堤上河边长满了幼嫩幼嫩的茵陈,这些都可以直接入口,很省事。茵陈长着长着就硬了,绵茵陈变成了花茵陈,苦味很重不能吃的时候,夏天来了。王大小最欢喜的就是夏天了,可以去地里逮田鸡,用泥包了生一堆火烤。另外呢,每天夜里,他能沿着护村堤逮很多幼蝉,在灶火上边烧了,那可是上好的美食啊。弟弟妹妹也喜欢吃幼蝉,王大小要不就领着他们去逮,要不自己逮了就分给他们吃。秋天的时候,去红薯地里遛红薯,花生地里遛花生,也不用生火挖来就能吃。王大小最害怕过冬天,一过冬天,他就得过前胸贴后胸的日子。

王大小没有想到,欢喜的夏天里也埋藏着灾难。

有一年夏天的午后,咔嚓嚓来了一场雷阵雨。雨一住,很多幼蝉就开始拱破湿地皮想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王大小领着弟弟妹妹捉了几十只幼蝉,回家淘洗干净放入地锅中,一把麦秸点着,又撒一把盐嗤嗤翻炒,很快香味就出来了。他们一边剥幼蝉吃,一边刮天扯地地玩闹,开心得跟过年似的。

这时屋门咣当一声开了,玉兰拎着一只织布的梭子怒冲冲跳了出来,原来他们扰了她的午觉。她盯着王大小:“又是你领的头?”

王大小吓得不吭声,剥好了一只幼蝉也不敢往嘴里送,身子只往后缩。

“砸死你个大闺女养的!”玉兰骂着,把手中的织布梭朝王大小狠狠砸过来,不偏不倚,梭子正好砸在王大小左眼窝。乡下有句俗语:“会打打十下,不会打打一下。”这回真应验了,只一下,王大小就疼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后,左眼已经没了。当时王大小躺在公社医院里,一个劲问他爹:“爹,你那边的墙我咋看不见呢?”

男人抹了一把泪,骂玉兰:“这个狠心的娘们儿,作孽呀!”

王大小的嘴皮子功夫是从十二岁那年开始表现出来的。他和爹在地里往家运花生。刨好的花生,连秧带果拉回家慢慢拽。已近中年的小灰驴拖拖拉拉地拉着花生回家,一路上免不了一拨又一拨的小孩拽花生,连秧带果拽去,赶都赶不走。王大小就给爹出了个主意,叫爹秧朝外果朝里装车,小孩们拽也只能拽一把花生秧。一试,还真管用。爹很高兴,说给玉兰,玉兰嘴角掉出一丝笑,夸王大小:狗东西出的主意好。那一丝笑被王大小看到了,他的心里一下子开满了阳光。他一激动顺嘴就出来了一个顺口溜:果朝里秧朝外,防止路上有人拽;一拽拽个光抹光,拿到手里都是秧……

地里的人都笑了,夸王大小:这孩儿,这孩儿!还有这本事!还有人替他惋惜:真不愧是知青留下的种,脑筋就是管用,要是去读书,县里的红花少年肯定是他的。

一边的玉兰却又不笑了,一张脸阴着,仿佛要下雨一样。王大小见了,心里一激灵。

拉完花生,地空出来就该上底粪了,要不第二年地就没劲了。底粪是家里猪圈里沤的草粪,都半干了,也不多沉。这时候男人被村里叫去修水库,王大小就很勇敢地向玉兰提出来:“娘,我往地推粪吧。”玉兰没吭声,这些年来她除了骂王大小,平时很少跟他说话,她逢人就诉苦:“一天比一天能吃,一顿几个大蒸馍。”说这话时,玉兰总是一副叫人把心揪走了的样子。

小灰驴王大小驾不好,就用手推车往地里运粪。草粪轻,王大小推得动,只是平衡掌握不好,路上老翻车。好在草粪也不是金豆银豆,车上有铁锨,翻了再装上就是了。几趟下来,平衡就掌握得差不多了。从地里回来看见玉兰扶了铁锨在等着装粪,王大小一个劲叮嘱玉兰:“娘,多装点儿,装满,我能行!”两只车篓已经装满了,王大小又要过铁锨往下拍拍,加了几锨。

王大小发育得并不好,胳膊还没有手推车的车把粗,他却吃力地与车把斗争着。他卯足全身的劲掌握车把,让车把听他的指挥。一路歪歪斜斜,经过那个窄狭的小石桥时他哈着腰,不敢有丝毫马虎,桥窄不说还是上下坡,坡很陡。尽管小心着,好几回还是连人带车滚了下去。他一身灰水回家,又把车装得满满的,肩上的肉被车把上的带子勒进去多深,像是长到皮肉里了。他不回头,他知道玉兰在后面盯着他,他要让娘瞧瞧,他可不是光会白吃饭,别人家十二岁的孩子还尿床哩。

那扣得满满的车篓里也同样盛满了他的希望。

王大小的表现让玉兰的脑筋突然开了窍。她喜冲冲地去找村里的包工头老曹,想让王大小跟着老曹去建筑队打小工,还问老曹一月能给王大小开多少钱。老曹一脸吃惊地望着玉兰:“你没发烧吧,他还是个蛋子都没长满的小孩呀!”

“小孩咋了?他都会往地里推粪了。”

老曹还是不要,说我不能让全村人戳脊梁骨。

玉兰气哼哼地走了,又去找村里的“血头”王光。王光组织人去卖血,在中间挣个介绍费。王光一听差点儿跳起来,惊恐地望着玉兰:“我组织人卖血不假,名声也不多好,可都是青壮年,老的少的病弱的一概不要。你咋让一个小孩子……我可下不了这个狠心……”

玉兰又气哼哼地走了。

后来玉兰找了邻村一个老羊倌,让王大小跟着他去放羊。老羊倌一口应了,说管吃管住但不开工钱。玉兰很生气,说去给人家刨一天红薯还给几斤红薯顶工钱呢。老羊倌笑了,说这是规矩,不超过十五岁不开工钱。玉兰闷着头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算得很细致,最后同意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每年由老羊倌负责给王大小做两身新衣裳。老羊倌笑笑,没再说啥。

一条薄被子,连条铺底都没有,玉兰就把王大小给了老羊倌。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羊倌掂掂王大小的被子,被子一角烂了里面黑乎乎的破棉絮露出来。老羊倌摇摇头叹一口气,干脆叫王大小跟他通腿睡。一连几天王大小都是光喝稀饭不吃馍,老羊倌让他吃他说饱了,还故意拍拍自己的肚子。后来却露馅了,老羊倌逮住了躲在沟里偷吃茵陈的王大小,老羊倌生气了,对骨瘦如柴的王大小直吼:“往后一顿饭你不给我吃俩馍,看我不揍扁你个小崽子!”王大小吓得直哆嗦,往一只羊后面躲。老羊倌更生气了,“你瞧瞧,你瞧瞧,一脸菜色,瘦得皮包骨头,还没有我的羊壮脸。叫人看见不戳我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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