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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纸灯笼(短篇小说)

时间:2022-04-30   浏览:4次

“巴郎壳!完蛋了。走不了了。”

落腮胡子的胖司机推开车门,跳下去,嘴里骂出一句粗话来。他跑到车头前面,看了看受到碰撞略有微创的车灯,又反身踢一脚前面卡车的轮胎,说,“烂霉头!乱刹车!”前面卡车的司机也下来了,给落腮胡子的胖司机递烟,落腮胡子不接,吼道:“嫩牙子,会不会开车?”年轻司机也不说话,看了他笑,兀自把烟点上,抬头看天,又吐了一个烟圈,幽幽地说,“老兄,省省力气吧。看样子一时半会走不了了。”胖司机把毡帽子摘下来,挠挠头皮,大片大片的雪花便直接落到他的光头上去了。

其实地上的雪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高速路地面上全都是大车碾过的一道一道的车胎痕迹。因为前面出了车祸,大巴侧翻在路上,后面又有了追尾,堵了车,车便都停了下来,在高速路上塞了长长的一串。几分钟没有车走,车痕就被刚刚落下来的新雪覆盖。眨眼的工夫,连车辙痕迹也难以寻找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隔了玻璃往车窗外看,前前后后都是闪着灯光的车,长龙一般,前后不见首尾。胖司机开了车门上来,沮丧地对大家喊:“前方车大面积追尾了,大家做好过夜的准备吧。巴郎壳。走不了了。”

车厢里乱了起来。刚才还在美滋滋欣赏雪景的乘客,谁也再无心情看雪,开始喊叫起来。“妈的!这鬼天气。”“这雪,日老子的大!”有几个孩子站起来,浑身的不安。看样子是上学的学生吧?怎么这么晚才往家赶?他们“操!操!”地骂着,有两个女生则趴在前座的扶手上抽搭起来,她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有人推开车门跳下车去,伸了脖子前后的看,前前后后都是停滞不动看不到尾的车队,哪里有一点松动的迹象?真完蛋了。妈妈的,难道真要在这该死的高速路上过除夕吗?那那的,这该死的天气!

我却坐着没动,而心里也没有多少焦急。不仅没有焦急,我甚至生出一些受虐的快感来。我的心冷冷的,眼睛冷漠地看着这些焦急的乘客们,反而感到了一丝安慰。哼,大家都别想走了。就在这里过除夕吧,反正谁也走不脱。我双臂环抱在一起,把大衣裹了裹,缩在座位里,竟然觉得很温暖。我知道,我这是有些变态的想法。我快意着别人的痛苦,快意着风雪的鬼天气,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坦然。我这是疯了吧?

我的确是疯了。我正是疯了才从家里跑出来的。要不的话,有谁会在这样寒冷的大年夜离家出走呢?要不的话,我现在正躺在家里的热炕上,暖烘烘地吃着年夜饭呢!要不的话,我怎么会和这些奔波旅途的乘客同宿一车,听那个叫人讨厌的落腮胡子胖司机不停地骂他的口头禅“巴郎壳”呢?

巴郎壳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大家也都不知道吧?大概只有落腮胡子司机才知道。巴郎壳!这是哪里的方言吧?我猜测着,大概和操、日、交媾之类的词儿差不多,你只要看看那大胡子下面的大嘴巴,就知道它高雅不到哪里去了。可是,在这样的风雪交加的除夕之夜,这样的“巴郎壳”听起来也很有些动人,很有些温暖。我甚至想那个骂巴郎壳的大嘴巴要是亲吻我一下也许很刺激的呢。这样想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因为有雪,虽然不黑,但是,茫茫高速路上,在这样本来可以享受大年饭的夜晚,哪里有半点人间烟火?

我是和家人吵架之后跑出来的。那个年愈七旬的瘦老头儿--我应该称他为父亲的人--把我赶出了家门。他气坏了,把一个火钩朝我比量着,要砸断我的狗腿。而他所生气的理由,在我看来是那么不可思议--仅仅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现在城市里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他何必大动肝火呢?当然,我是一个还没有结过婚的女孩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一家公司做秘书,后来,我们的主任就把我弄到手了,我成了他的情妇。我们的主任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分解自己的家庭,但是,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我心甘做他的二奶。说到底,我不吃亏。他给我买了房子,买衣服,买首饰和化妆品,而我的任务就是每个星期向他撒两次娇,和他做一到两次爱。他有智慧,是个聪明的男人;也是个幽默的男人。我喜欢聪明而幽默的成熟男人。

所不幸的事,我怀孕了。这个男人的孩子。我很想生下这个孩子来。倒不是爱得多深,而是我是多么喜欢孩子,我想做一个单身妈妈。等我们的孩子长大,我就会和他拜拜的,到时候谁也不认识谁。我们说好了的。

今年年底,我回老家过年。我的身子明显的暴露了信息,我的母亲为此审问了三天的时间,我终于全招了。我告诉了她一切,我对母亲说,我要生下他来。我的母亲尖叫一声就昏厥过去,然后,我暴跳如雷的父亲就把我赶出了家门。其实,他赶的也不是那么绝情,是我执意要走的。后来,我的母亲又跟了我三里路,拽着我的衣袖央我回家,可是我拒绝了。我心里窝了一股子大火,我想,何必呢。我还是离开的好,否则,大家连年也过不好了。

现在想来,我那时带着一种报复的决心的,我要报复谁呢?我的父亲?母亲?还是那个对我甜言蜜语让我怀上孩子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在寒冷的雪夜,坐上最后一班开往省城的客车,既离开了父母又不去投靠那个中年男人而是一个人孤零零赶往我冰冷的租住的地下室的时候,我的内心轻松极了。一种快感,滴血的决绝的快感。像一头孤独的母豹子。

天色渐晚,我感到有些饿,有些冷。我没有带吃的东西,也没有带水。在这样的高速路上,我以为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省城,可是谁知道会碰上这样的鬼天气呢?自从我离开家门,雪花就开始飘落下来,刚开始一点一点的,小朵小朵的,很快,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了,高速路上积了雪,上了冰,前方又发生了车祸,听说大巴侧翻,伤亡惨重,于是交警封了路。路不通了,车子只好在高速路上停了下来,妈妈的,看来真是要在这里过除夕了。车上已经有人打开了易拉罐啤酒和火腿肠,开始喝酒了,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喧闹,于是,拉开车门下去,我打算透口气。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一点也不见变小。我站在高速路口向四处往去,四野苍茫,满眼全是白色。我突然有了在雪地里走走的冲动。在我左侧的高速路岔口处,有一条小路向远处伸展。栅栏部分被人剪了一个小洞,可以让人匍匐而过。我于是推测这附近一定有村庄。这让我有些兴奋,虽然我并不因为滞留而焦急,可是我感到了冷和饿,我很想找一个陌生的人家--完全陌生的人家去讨口水喝,然后,和陌生人攀谈一宿,哪怕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甚至哪怕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强迫做爱,在这样的雪夜里,在这样的陌生而委屈的除夕,在这样的孤独而自虐的夜晚,我都会产生快感。强烈的快感。这样想着,我给自己虚构着除夕夜的艳遇,不仅有些渴望的冲动,我也身不由己地顺着小路走了下去。我看见远处隐约有一个村庄,而村口白雪地里几束大红灯笼的红色光芒竟然招摇可见了。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种声音听来早已久违,但是仍然亲切无比。我记起小时侯,我在一个下雪的冬天里发烧,我的父亲背着我也是这样踩着积雪到几里地之外的卫生所看医生。那时侯我的脑子已经烧成了糨糊,耳朵里只有这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可是,可是现在--我竟然和他水火不容,在除夕夜里离开了家门,这听上去真是滑稽。

很快,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远,我就来到了一处村庄。大雪绕饶,把整个村庄都遮蔽了。惟有那一对大红灯笼,亲近着远行人的心。是的,在每个人家的大门口,无一例外地都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大灯笼红红火火的,里面是一百瓦的白炽灯泡。雪花在灯光的照射下,也成了红色,犹如漫天的红白蝴蝶。我的眼睛竟然在那一刻有些潮湿,这个大红灯笼让我固执而冷僻的心变得脆弱起来。我在一家大门口停下,躲在门廊里,觉得温暖了许多。我抬头观赏的时候才看出了这家大门口悬挂的红灯笼竟然是与别家不同的。

那是一对纸灯笼。

素淡的灯笼纸上贴着红色的剪纸,那剪纸惟妙惟肖,是一对金童玉女。再看灯笼里面,也是与别家不同--其他的人家一律是红布灯笼,里面放的是一百瓦的电灯泡,而这两个灯笼里,装着的竟然是通红的一对蜡烛。哦,蜡烛。久违的蜡烛;亲切的蜡烛。大红蜡烛淌着油蜡,仿佛通红的泪滴。这让我想起来,我小时侯父亲给我做的纸灯笼来。

父亲是村上的先生,喜欢读书。在他的书柜里装着许多古书,那里面有唐诗宋词,有才子佳人……父亲视若珍宝,有一次,我拿了一本翻看,不慎把他的书弄烂了,结果气得父亲暴跳如雷,抬手给了我一巴掌。从那之后,我再也不看他的古书。后来父亲虽然有意给我阅读,我却充耳不闻,故意装作看不见而不去理会。父亲也为此伤了心,再不给我。但是,我记得有一年我打着母亲在集上给我买来的纸灯笼的时候,不小心蜡烛跌倒,烧了花纸。那时侯再去买显然已经是不可能了,可是大年三十难道我只能点着一个烧烂了的灯笼骨架满大街乱跑吗?我哇哇大哭起来,我哭闹着要纸灯笼。母亲急得团团转,她能去哪里给我再弄一个新灯笼去呀?

父亲实在看我哭闹的难受,最后说,别哭了,我给你糊一个。于是,我看他艰难地挪开柜盖,从一大堆带有插图的古书中找出来一本,又小心地从里面撕下一张,给我做了灯笼纸。那纸泛黄古旧,贴到灯笼上,倒也别有一种味道。尤其那细线条的插图,画的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莹莹(后来父亲告诉我的)约会后花园,红娘传信的故事。里面的大红蜡烛燃起来,红红的灯光折射在灯笼纸上,身着长袍和手提绣鞋的男女主人公私会的神情都栩栩如生,父亲一直对此书和此画爱不释手,不知道为什么舍得给我做了纸灯笼。

那年的纸灯笼早不知道烂了破了扔到哪里去了,可是父亲为我点燃的那一盏童年心灵和记忆的纸灯笼,在这样的风雪的暗夜里想起来,也感到别样温暖。我呵出一口气,觉得这风雪不再像刚才那般阴冷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者打开了大门,他手里也提着一个纸灯笼,里面的蜡烛放射出微弱的灯光,却让人一时眼前恍惚。爹。我差点喊出声来。这个老者太像我的父亲了,他佝偻着背,留着一撮山羊胡。小而慈祥的眼睛打量着我,问,姑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怎么大年夜跑到这偏僻的小村来了?

我说,大伯,我想找口水喝好吗?

他听了,急忙把大门打得更开了,一手向里伸着,说,姑娘。你快请屋里暖和。又朝屋里喊,老婆子,家里来客人了。

我跟着老者去了堂屋,老人把灯笼放下,把糊了塑料纸的门关上,说,姑娘快上炕暖和暖和吧。一个老太婆从厢房里出来,她也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却不佝偻,雪白的头发越发显得她慈祥无比。我看见她膝盖上有土,猜想她这是去里面跪拜了。果然,她说,我正向菩萨祈祷,果然来了一个天仙般的姑娘。老太婆合乎地笑着,拉了我的手上炕,说,姑娘,快上去暖和暖和。我给你热热饭去。

我想拦住,可又放弃了,我的确是有些饿了。既然大娘好心肠,我也暂且享受了她的恩惠。大伯早倒好了一碗红糖水端过来,说,姑娘,喝吧。先暖暖身子。我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老头儿说,慢点儿,慢点儿。

那天晚上,老人又陪我吃了一顿年夜饭。老头和老太太都很高兴。老太太炒了两个热菜,又端出来两个凉菜,又去烧水下了羊肉水饺,老头儿则拿出酒杯来,非要我喝一杯。他说,姑娘,出门在外,尤其是大年夜出门在外,都是不容易的孩子。到了这里也就是到了家了,咱们今天晚上就是一家人。来,老婆子,你也来喝一杯。

我从炕上下来,坐到饭桌前,突然觉得眼睛一热,眼泪就要下来了。老太婆早看出来了,却不说破,说,姑娘,你要是想家,你就替你爹娘多吃几个水饺。这是大年饭哩。我忍了眼泪,大口大口地吃着水饺,老太婆一边看着,一边说,好孩子,好孩子。这才是好孩子。老头儿已经知道我是因为在高速路上塞车,没有办法才自己走下来找到了这里的。他叹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工作都太累了,你看看,都到了大年夜了,才匆忙往家赶。老人们可都盼着孩子们回家哩。老太婆说,姑娘你这是去哪里呀?也是回家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去省城。那你家是省城的?老头喝了一口酒,说。不是。我说。我觉得有些羞愧。老头儿来了精神,说,家不是省城,都年三十了,你去省城干什么呀?老太婆拉拉老头儿,说,老头子,你喝多了。别乱说话。

老太婆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姑娘,你要不嫌弃,就多吃点,你吃。我突然有了疑问,我说,大伯大娘,家里怎么就你们二人过年呀?你们的孩子们呢,怎么不回来和你们一起过年?

唉。老头儿叹口气,说,儿子出国了,回不来。女儿--,女儿--老太婆开始抹眼泪。我一下子惊慌了,说,大娘,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老太婆擦了眼睛,说,看见你我想起我那苦命的闺女了。老头儿端了酒杯,说,大过年的,老太婆,你就别说了。来来,喝酒,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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