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傻子万品（小说）

01.身世

万品是下油坊村人，还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傻子。

为什么说万品是傻子呢？因为万品的母亲是个疯女人，所以万品受了母亲遗传基因的影响，也有点傻。然而祸不单行，智力低下的小万品，在四岁的时候忽然又发了一场罕见的高烧，无论是喝西药还是中药，都无法把高烧退下去。他父亲为此还把村里的一个野马子（巫婆）请来了，那野马子用玻璃渣子在小万品稚嫩的背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印子，说是放放血就不发烧了。可是送走了野马子，万品的烧非但没有退去，还在当天晚上被烧得奄奄一息，不停地抽风。

这可急坏了万品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烧成了这样，可家里实在是太穷，无力出钱给他看病。万品的父亲，这个被钱难倒的汉子，抱着小万品嚎嚎大哭，心碎得不能自已。眼见儿子的呼吸越来越弱，万般无奈的万品父亲就自作主张，给他喂了一些廉价的牛黄丸儿退烧。可是他父亲喂的牛黄丸实在是太多了，因此烧坏了小万品脑子，这下万品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傻子。

虽然万品成了傻子，可命运之神，并没有向他伸出怜悯之手。反而冷漠地一挥手，把他推进了更黑暗的一个深渊。

可怜的万品，命运多厄，他唯一正常的父亲，只在人世间活了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父亲去世时，万品还是个几岁的小娃娃。疯疯癫癫的万品母亲自然不会做饭，她整天蓬头垢面地存活于垃圾堆旁边，看到有吃的就捡起来塞进嘴里，根本不管食物新鲜不新鲜，即使食物发了馊，她也照吃不误。

有时候她吃饱了，就傻乎乎地嘿嘿笑着，把剩下的垃圾食物讨好似的递给小万品。万品接过食物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可怜的样子让人心寒。有时候没有食物吃，母子二人就饿着肚子，万品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饥一顿饱一顿慢慢地长大。也有些很善良的村里人看万品母子太可怜，就把一些剩饭剩菜挂树枝上，免得他们娘俩，在垃圾堆里吃脏垃圾饭而生病。他们娘俩也知足，看到树枝上有剩饭，就拿下来吃，若没有，绝不跑到各家各户要饭。见他们母子俩虽然很傻，却这么知足、这么守规矩，让大家不由得暗暗对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俩，心存更多善念。除了平日里在树枝上挂饭外，看到万品和母亲在寒风里被冻得瑟瑟发抖时，就有些善良之人，在树枝上挂几件旧衣服，万品母子见了，就高兴万分地从树上取下来穿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是我里新衣裳，好好看哦······”

02.喝啤酒

慢慢地，万品长大了。随着他个子的长高，智力也慢慢地提高了一点。没上过一天学的万品居然还能认识钱上的数字。你要是拿个一块钱当五毛给他，他欣然接受，还赶快塞兜里，嘴里不停地说：“这可是你给我的，这可是你给我的，可不是我问你要的，你就是要，我也不给你了！”

但若是谁拿个五毛的钱当成一块给他，他可就不高兴了。黑着脸，撅着嘴，还用食指不停地指着那人的鼻子大声喊道：“你个鳖子儿东西！你别以为我认不得钱，你这个钱不是一块的，你再给我两个钱才是一块的，快点给我拿来！”

一般被万品骂的那个人往往涨红了脸，旁边的人却被万品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都帮着万品让那个给钱的人再给两个五毛。话说那个人的心里真是憋屈啊！本来想耍个小聪明，却被一个傻子看穿了，为此还得多给他个五毛钱。唉！现在也不知道谁是傻子了，于是极不情愿地又给万品俩五毛钱。万品接过钱，就对小商店的老板大声嚷嚷：“杜老二，快点给我拿瓶啤酒，你要是拿来里慢了，我就不要了！我去别处买去！”

杜老二往往很无语：啥是多稀罕卖给你啤酒似的！啥是除了你就没人买我啤酒似的......

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满意奔腾而来，杜老二还是在下一刻，乖乖地拿来一瓶啤酒递到万品手里，可是万品却没有打算就这么放了小老板。

“不行，你光给我拿啤酒，没给我打开啤酒盖子！”

“那不是有开瓶起子吗？就在桌子上放着，你自己开去！”

“哪儿恁球些废话，你开不开！不开了我去别人那儿买去！你就说你开不开！”

“好，好，好，万品我来给你开！”小老板无奈地走到万品身边，一手从他手中夺过啤酒瓶，另一个手拿起一个开瓶起子，略带生气地帮他把瓶盖打开递给他。看到小老板亲自给他打开啤酒，万品才不那么生气了。他一仰头，心满意足地一口气喝完了啤酒，然后打着饱嗝，骄傲地对着小老板吼道：“来你这买酒就是看得起你！我万品看得起你！不知好歹！”

于是乎，大家都看到小老板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黑，表情真可谓丰富多彩。然后小老板就忍着快要吐血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自牙缝里慢慢挤出几个字：“那还要谢谢万品今儿看得起我了，要是喜欢喝我这里的酒，下次再来啊！”等万品走远了，小老板才敢大声地吼两声：“傻子！傻子！你万品就是个傻子！我才不给你一般见识呢！”

03.吞烟头

因为傻，村里的人们常常拿万品耍着玩。尤其是有红白事的时候，更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拿万品开心。万品往往也习惯了被他们戏弄，故意说两句傻得冒泡的话，逗大家开心，气氛也因此活跃了不少。因此红白喜事的主人，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万品在宴席上白吃白喝，只要他不惹事就行。

其实大家可别小瞧了傻子万品，他来酒席上除了白吃白喝外，还赚了不少村民的钱呢!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万品有一个绝活，就是把点燃的香烟用嘴含住，来回翻，而且香烟不会灭，这真是让别人望尘莫及。

好多人都知道万品的这个绝活，因此在酒菜没端上来之前，大家都起哄着，想让万品表演含烟头。可是傻子万品在这个时候忽然就显得很精明了，若是有人想让他表演，他就跟人家要钱。叼一根烟要一块钱，两根两块钱。最多的一次，我见过他同时叼五根燃烧着的烟翻进嘴里，然后再翻出来，反复的重复着动作。不过不论是吞进香烟，还是吐出香烟，那烟头可是都在冒着烟，但万品的舌头居然一点也没有受伤。这让我觉得好奇怪，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地佩服不已。

有一次，村里一户人家办喜事，那场面自然是热闹非凡。看完了闹洞房，趁酒菜还没有上桌，就有人让万品表演吞烟头。那人问万品：“万品，听别人说你会吞烟头，是真的吗？”

万品轻蔑地瞄了那人一眼，骄傲地回道：“我万品要是不会吞烟头，就不是我妈养里！我要是会吞，你就不是你妈养里！”

万品的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问万品的那个人脸也红了，刚想生气，但是一想到他是个傻子，就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背头，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形像。然后在心里暗暗讽刺万品：哼！傻子就是傻子！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真没素质！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那人压着气，慢悠悠地问：“万品啊，你不是说会吞烟头吗？那你最多能吞几支？现在就给大家表演下吧！”

万品白了他一眼，脸红脖子粗地说：“你别小看我，我能一口气吞十根烟，你要是想看，你给我十块钱，不想看那你瞎问啥里问！”

见周围人都看着他，大背头男人不情愿地掏出十块钱：“万品，你虽然是个傻子，不过周围还有这么多人，我也不怕你耍赖！你能吞十根烟，这十块钱才是你的，你不能吞十根烟，那怕你吞九根，这十块钱就还是我的，你明白不？”

万品听了，使劲拍了下那个男人的肩膀：“放心！我要是吞不了十根烟头，我万品今儿就是你妹子养里！”

那个大背头听到此言，嘴唇哆嗦着并伸出了右手，使劲儿地按着胸膛。生怕一个不小心，心底里那愤怒的血，就会不顾一切地涌出来，喷万品一脸。他委屈极了，真想哭，不带这么玩儿的，这下连他妹子都搭上了。万品是个傻子，他信口开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无遮拦。可是旁边的人却忍不住了，都笑得前俯后仰，有几个还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大背头揉了揉发红的眼眶，默默在心里委屈地质疑：万品傻吗？哪有一个傻子，还能把他这么精明的人都给骂了呢？

看在大背头男人十元钱的份上，万品的表演非常卖力。只见他一次性点燃了五根香烟，在嘴里翻了几次后又点燃了另外五根，也塞进了嘴里。这时候，他的嘴里刚好是十根香烟，他又重复了一次动作，算是完成了表演。他把十根烟头从嘴里吐出来，对着大背头说：“看，我说啥来着，我就说会吞十根烟头吧，你还不信，我还说了，我要是能吞十根烟，你是你妹子......”万品的话还没说完，大背头一下子扒着万品肩膀：“这是十块钱，给你，啥都别说了！”万品借过钱，哈哈大笑：“我就说吧，我要是能吞十根烟头，我是我妹子养里！反正你给我钱了，咋说都行，反正我又没有妹子！”一句话把众人逗乐了，看来万品这货是真傻啊，大家不由都在心里感慨万千。

04.讨低保

没有人跟一个傻子叫真，村干部也都让着他。但是村干部在金钱方面却不让着万品。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原来村里低保户没有万品家。按说低保这东西不都是照顾贫困户吗？照顾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和万品这样智障的人吗？可是在这个村却不是这样，村里的一些干部狼狈为奸，把低保的名额全给了有脸面的人，或者是有钱的人，几个村干部家也都人人有一份低保。

这么荒唐的做法，完全与国家的政策背道而驰。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傻子万品跑到村长家里，一屁股坐在村长家的沙发上，说什么都不走。村长见他这么脏，坐在自己家白净的沙发上不起来，就心疼起沙发了，于是就随手在地上拎起一个小板凳，吓唬万品，撵他走。可是万品并不害怕，反而对村长翻了个大白眼儿，继续大腿翘在二腿上，神气活现地坐在沙发上。村长见此情况后气坏了，于是就冲过去抓住万品的衣服领子，一把把他推到屋外。

万品被村长的举动给激怒了，只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反过来也推着村长的肩膀，一把把村长按到墙上，然后恶狠狠地说：“村长啊村长，你个狗日的！别人怕你，我万品可是不怕你！你快点给我发低保！你今儿要是不给我低保，我今儿就非把你家房子烧掉！”

要知道村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在面子上可都是很尊敬村长的。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像万品一样这么大胆地去骂他。因此村长听了万品的怒骂后，简直快要气死了，他一把揪着万品的头发，狠毒地把万品摔倒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万品一顿。捶完了之后觉得还不解恨，就又使劲儿踢了万品几脚。踢完后，他用脚踩着万品肩膀大声骂道：“我日你妈！看你那个鳖型样儿吧，还想来我家撒野，再来把你腿打断！就你那鬼样儿还想要低保！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你配不配！”

万品也不憨，看着村长那吃人般的模样，好汉不吃眼前亏，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逃跑了。村长轻蔑地对着万品背影吐了口唾沫，又极尽侮辱地嘲笑了一番后就回家了。村长以为万品被他打了一顿，就吓跑了，是个怂货。因此，他根本就没有把万品说的烧房子事情放在心上。可是没想到，这天夜里他们家的大门就让人烧了！当然，铁门是烧不着的，在铁门下放了一堆柴火，把门上的油漆给烧掉了。

村长傻了眼，没想到傻子万品还居然真敢放火！一怒之下他就报了警。于是派出所的人在村长家吃过晚饭，就把万品抓走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只过了半天时间，派出所就把万品给放了。据说是因为他神志不清，是个傻子，从他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你扯东他扯西，驴屁股扯到马胯上，警察也拿他没有办法，就只好把他放回来了。

万品回来了，村长却傻眼了，不是说好把万品关派出所里半个月吗？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唉，白白管了派出所人一顿饭，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村长气愤不已，可是对傻子万品却无可奈何。

却说万品被派出所放回来后，他又找到了村长，理直气壮地说：“你别看你是个村长，你只要不给我办低保，我天天来你家烦你！上次我烧的是你家大门，明儿我就把你家新买的轿车烧了！”村长一听此话，心脏病差点都犯了，轿车啊，那可是他花几十万买的啊！真要是被这傻子给烧了怎么办？傻子跟精神病一样，即使犯了法，也不用付法律责任的，想着想着，村长的头上就出了一头冷汗。于是，结果就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万品和村长家的那些亲戚们一样，吃上了低保。

05.万品没了

其实万品除了看起来很傻，偶尔说些混话，本性还是很善良的。

万品的善良，主要体现在他喜欢帮人家干活。不论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去帮忙。他的任务要么是锯柴禾，要么是烧火。可别小看他干这两样活，听起来虽然很简单，却都是出气力的活，一般人都不愿意去干的。

就说这烧火吧，大锅灶的柴火，夜里是不能灭的，没底火一定要添足点柴。这冬天还好点，在炎热的三伏天，可是没人乐意干烧火这事，因此这苦差就落在万品的身上。每次万品都很负责任，作为回报，万品能得到几盒香烟和一瓶酒，再有就是燃放炮竹后的纸箱，炮筒都是他的。万品就细心地把爆竹筒子里面的土，放在水泥地上壳干净，然后他拿出一个大麻袋，把爆竹和纸箱子装好，背到废品站去卖。

万品虽然傻，但对他的傻子母亲却很孝顺。卖了垃圾，有了钱，就先给他母亲买一包辣条什么的零食。万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沿着公路捡破烂，由于他勤快，因此每天都能捡很多塑料瓶。

可是就在他沿着马路捡破烂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万品被急速行驶的车撞死，见到撞了人，肇事车司机就逃逸了。冬天人们没事起来的晚，天大亮了有人出门，才发现躺在路边的万品。

万品死了，由于他没儿没女，又是一个傻子，村里人就自发捐钱给万品办了丧事。大家为他买了一个最便宜的泡桐树棺材，其实原本也没打算买，就钉了一个木箱子，可后来大家都觉得，如果那样抬出去，会让别的村里会看笑话。于是村里的人就再一次捐款，给万品买了个最便宜的棺材。万品出殡那天，除了村里被选出来的几个八仙（抬棺材的人）送他，再也没有了别人的送行。一路上既没有后辈披麻戴孝，也没有花圈纸扎，当一串鞭炮响起，八仙匆匆把棺材放入土坑中，万品短暂的一生就结束了。

回到村里的八仙，在村头的小路上，看到了手舞足蹈唱歌的万品母亲。她趿拉着一双破拖鞋，穿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衣服，她仍然蓬头垢面，仍然见谁都嘿嘿一笑，丝毫没有为儿子的死亡而难过得哭泣。

万品没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傻子。人们议论了几天后也就淡忘了。只有在谁家有红白事的时候，有人还会偶尔的提起，提起那个会把点燃的香烟，含在嘴里翻几番的傻子，那个在炙热的三伏天给灶膛添柴的人……